就是说,我还是要看父亲的脸色行事的。
比如这天晚上,我其实很想站在母亲一边告诉父亲,这场战争我们必定要输的。这不是说我不爱这个国家,我要诅咒她输,而是我要比父亲更了解这个国家和她的敌人‐‐日本佬。父亲那时在上海滩上是无所不能的,包括那些在上海滩上混的日本佬‐‐有些还是蛮有头面的,都对他恭敬有余,称兄喊大,常来找他办事,对他言听计从。他在南京政府里也有朋友,有的位高权重,消息灵通。也许是受了这些人的影响吧,父亲一直对这场战争的输赢抱有幻想。正因此,在很多有钱有势的人相继离开上海,出去躲了,父亲却选择留下来。他多次对我们说:&ldo;天塌不下来,天塌下来也砸不到我八金头上。&rdo;
那是父亲最风光的时候,白道黑道,地上水上,都有他的势力,洋人国人都把他当个大佬,他有理由自负,更有理由留下来‐‐他拚搏了一辈子,在上海滩上九死一生,才积攒下如此规模的家业,他不想因为我们战败而毁掉这来之不易的一切。但是战争很快击碎了父亲的幻想,鬼子从海上飞来的飞机每天盘旋在我们头顶,丢下成堆的炸弹,让国军寸步难行,并且每天都有上万人死去,小小的日租界,靠着一万多日军的坚守,守得岿然不动,坚如磐石。与此同时,鬼子从海上来的援军日日增多,气焰日益嚣张,飞机越发的多,大炮越发的响。到了九月份,鬼子援军开始一次次撕开国军防线,大兵随时都可能压上岸,对国军实行四面夹击。
尽管南京从四川、广西、湖南等地调来大批部队进行顽强抵抗,把撕开的防线一次次用人墙、用惨痛的代价补上、补上、补上……但是这倒霉的一天,终于还是来了!我记得很清楚,报纸上到处写着:是1937年11月5日凌晨,趁我们守部调防之际,日本陆军第十军司令柳川平助中将指挥所辖十一万人,在海军第四舰队的运送下,分乘一百五十五艘运输船,编成三支登陆队,在漕泾、金山嘴、金山卫、金丝娘桥、全公亭东西长约十五里的沿海登陆。天亮后,上海的天空里四处飘飞着鬼子成功登陆的传单,我的窗台上也丢落一张。我拿着传单下楼去找父亲,最后在大门口的廊房里找到他,看见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,在朝街上张望。已是初冬,梧桐开始落叶,菊花蔫了,街上一派秋深气败的凋敝景象。偶尔,有人肩扛手拎着包包裹裹,慌乱走过,一派逃难的样子。我把传单交给父亲看,他不看,当即揉了,紧紧捏在手心里。显然,他已经看过这东西。父亲是个明白人,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:国军顶不住了!很长时间,父亲不理我,一脸肃杀地看着落叶在地上翻飞。父亲虽然已经六十多岁,身板看上去还是硬得很,但硬朗里却透着孤独,是一种又冷又硬的味道,尤其是目光,很少正眼视人,看什么总是迅疾地一瞟一睃,冷气十足,傲气逼人。他看我穿得单薄,对我说:&ldo;天冷,回去,别受凉了。&rdo;
我回去加了衣服,从楼上下来,看见父亲也回来了,一个人在天井里伫立着。我想上去跟他搭话,只见管家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回来向父亲报告说:&ldo;完了,老爷,城里的日本佬开始反击,昨天夜里已经渡过苏州河,国军开始撤退了。&rdo;父亲微微一怔,不作任何表示。管家摇着头唉声叹气地说:&ldo;啊哟,也不知道是真是假,要真是过了苏州河,那可是说打过来就要打过来的。&rdo;父亲冷冷地斜了他一眼说:&ldo;是吗?&rdo;管家说:&ldo;那当然,鬼子脚上都是长着四个轱辘的,从那边过来,没遮没挡的,能不快嘛。就算从金山卫过来嘛,也要不了两天的。啊哟,真不晓得老蒋养的这些烂丘八是吃什么饭的,一百多万人呢,怎么连那么一小撮小鬼子都挡不住。&rdo;父亲面如凝霜地盯一眼管家,&ldo;你少说一句不会吃亏的。&rdo;说罢,转身走了。没走两步,又回过身来给管家丢下一句话:&ldo;大少爷和阿牛回来,叫他们马上来见我。&rdo;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,那沙哑里有新添的沧桑感,却还是含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味道。
不一会,大哥和阿牛哥相继从外面回来,带回来同样的消息:国军开始全线撤退,上海沦陷在即。吃早饭前,父亲在厢房里召集大哥、二哥、阿牛哥开会。二哥迟到了,我去叫他时他还在睡觉。二哥新婚才几个月,婚房里披红挂彩的喜庆气氛还很浓郁,窗户上的大红喜字仍然红彤彤的。父亲平时喜欢和大哥与阿牛哥商量事情,对二哥是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。但这次,父亲非要等二哥下楼来才开会。我预感父亲是要同他们说大事了。
二哥像只猴子一样,跳跳蹦蹦从楼上下来,看见阿牛在天井里等他,冲上去照着他胸前背后嗨嗨地佯抡了几拳。阿牛哥不跟他闹,说:&ldo;快去吧,你爹在等你。&rdo;二哥伸出头,冲着阿牛,摇头晃脑地说:&ldo;桂芝还在等我呢。是在床上,你没这种福气吧。&rdo;桂芝是我二嫂。阿牛哥白他一眼说:&ldo;不就是个女人嘛,有什么稀罕的。&rdo;二哥说:&ldo;当然稀罕,人生两大乐事,金榜题名,红袖添香,你懂吗?&rdo;这时突然传来父亲冷峻的声音:&ldo;老二,进来!&rdo;二哥听了,立时收住声息,理好衣衫,进去了。
二哥就是杨丰懋,想不到吧?杨丰懋是何等角色,大佬的架势,绅士气派,谈吐优雅大方,而眼下的二哥,只是一个整天打打闹闹、胸无大志的愣头青,经常给家里惹是生非。二哥进屋后父亲让我出去,但我没有走远,就在门口。我要偷听他们说什么!我当时是个心里有秘密的人,我很关心父亲要同他们说什么。我听见父亲说:&ldo;看来上海沦陷是迟早的事了,日本人的德行你们是知道的,我们必须作好应付事变的准备。俗话说,三十六计走为上策。但走了这一大堆家产怎么办?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走的。可该走的还是要走,我想好了,今天就把妇人和孩子都送回乡下去。&rdo;顿了顿,又说,&ldo;阿牛,这事你负责,马上去通知他们,准备走。&rdo;阿牛应一声出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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